0231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天命未竟,不可死于非命,是孔子之畏也。仁者不敢轻死。颜回近之,以追随孔子为其宿命,故有是言。颜子若能觉知属己之天性-天命,即知自己即是孔子,恒在兹焉。此其病也,惜又早死,半途而废,未能致仁。孔子为之恸,如己之丧,仁之殇也。易言之,若谓孔子之道为仁道乾道君道,则颜回之道即是人道坤道臣道。孔子视颜回如亲子,颜回则视孔子为圣人,此非孔子所望,亦其不孝也。
0232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论语先进)
仁者为君,曰仁君,以其德也;常人为君,曰人君,以其位也。仁者为臣,曰仁臣,即孔子以为大臣者;大之为大,大之所以大者,仁也;故以道事君,当仁则事,不可则止。常人为臣,曰人臣,以才事君,为其所用,器也。道唯仁道,在于自觉,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成己之是,化成一切,终于德备,一体同仁;是以仁者行于人间,不为人君人臣,故能为人君人臣,成君臣之是,君成万物,臣成一切。人而不仁,各为其私,所谓君臣只是利害关系,君不君,臣不臣;但既为人臣,亦有其基本操守,若上使其弑父弑君,必也不从,是所谓具臣,世俗所谓良臣,季氏所谓大臣也。
0233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论语先进)
不可为宰而使为宰,是害人害己,更是害民,亦是失职,亦是不敬,私也。且子路以为为学不必读书,可向民人社稷学习,似是而非,答非所问;或非不知为宰之职守与条件,只是不肯承认,理屈词穷而强为说辞,为佞如此,仁者所恶也。且子路虽好勇过人,却不敢承认己之过错,何况改之,是则勇之何谓?又将何为?是贼乎己也。且好学者,固可以以一切为吾师,必也不轻读书,否则何以为学?何况致仁。
0234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子曰:“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
子路之志,欲在大国之间,安邦强民,孔子笑而许之,乃深知其人,争先而不让,虽未及礼让为国,却是无道之世所必行,故不可以为讥讽。冉有志在富民,非为己富,而既能富七八十里,五六十里,则天下之富,亦可望矣。公西华愿为司仪,以为礼乐之事,而礼乐之本在仁,焉有小事?其志不可谓小也。虽然,夫子独许曾晳,何也?盖三子志在人政之治,唯曾点之志,彷佛无事,置身自然,沐浴歌吟,一派祥和,岂非大同之美景,礼乐之实现,天下之大治,仁政之气象?吾与点也。
0235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克己复礼,致仁之方也,己为私我,礼为制约。然必反求诸己而至于仁,觉知属己之天性-天命,则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终于德备,一体同仁,而宇宙吾心,天下归仁。但若只是信而由之,由而从之,亦步亦趋,不能穷极而觉悟,则克己复礼亦不过日常修身功夫,终是不仁,不能扬弃私我而达乎礼之根本。是即颜回之病,亦儒家之病,世人之病也。故非礼勿视即是非仁勿视,非礼勿听即是非仁勿听,非礼勿言即是非仁勿言,非礼勿动即是非仁勿动;是则勿之何为?诚而已。
0236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如见大宾,如承大祭,敬也。敬唯自敬,则敬一切;一体同仁,敬之至也。仁者无私欲之求,周而不比,故无人之怨,无加诸人。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执相而求,虽事斯语,不能也,或能之,不久也,或有恒,不诚也。焉能勿施而无怨?四端一也。请事斯语,必事以致仁也。
0237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
讱,顿也,人以为言难也。仁者言讱,不轻言也;讱者不必仁也。为之难,难在致仁,非在讱也。人而仁,诚之为言,述而不作,是仁者之讱也,何难之有?人而不仁,以巧佞善辩为能,故难无讱也。
0238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
人而不仁,蔽于知见,自居庶物而为原子个体,置身于宇宙天地万物之间,私我欲使,为求生存,是是非非,好好恶恶,生生死死,患得患失,焉得不忧不惧?所忧欲也,所惧害也,无非私也。唯人而仁,仁而人,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一体同仁,是则何忧何惧?故能忧能惧,忧天下之忧而不忧天下之所忧,惧众生之惧而不惧众生之所惧,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终于德备,不负天性-天命;忧必于是,惧必于是,是仁者之忧之惧也。
0239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论语颜渊)
明即无蔽,自知之明,仁也。是则无远弗届,一体同仁,而无间然,谮愬无可行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名相,支离分别,必有其间,而加诸他者,虽欲不行,不能也。浸润之谮,谗之微也;肤受之愬,毁之切也。人间,谮愬之地也。
0240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饱食安居,常人所求。导之以政,足食足兵,民故信之,由而从之,私也。虽然,皆有所待,免而无耻。唯道之以德,有耻且格,是则自信,始可去兵,乃至去食,何也?自信则自立,自立则自足,无所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