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１ 诗三百，是否为孔子所主编，不一定。但他说过：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可知他对此必也有所贡献，至少在诗歌的配乐和雅颂两部的整理上。不过，我以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孔子对于诗三百的重视。论语中有不少章节，记录了孔子关于诗三百的言论。他对弟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对儿子伯鱼也说过：不学诗，无以言。但他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可知孔子学诗的意思，决不是要人死记硬背，或卖弄博学，或玩赏自娱，乃至于作为学术的研究对象，无论是作为经，还是作为史，还是作为文体的形式，而必落实在自己的言行上。那么，怎样算是进入到学诗的状态中呢？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又说：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孔子答道：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何谓诸往？诗文之迹也；何谓来者？自知之明也。也就是说，学诗之根本，唯在致仁。毋宁说，学习诗三百，就是作为一个君子去成为君子自己。为什么？因为对这样的好学者，诗三百就是君子之言之志。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就是这个意思。天真的赤子固然是无邪的，但那样的无邪还是尚未自身觉悟和实现，且马上就要异化而自蔽的东西，只有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才是真正的无邪，才能感而遂通，触物即知，义以处宜，当下直行，而不失其正。
０２ 樊迟向孔子学习种庄稼。孔子说：吾不如老农。樊迟又请求学习种菜，孔子说：吾不如老圃。等樊迟出去。孔子自言自语：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孔子并不是不要吃饭，轻视种田种菜的学问，他的意思是，种田种菜只是普通人可以谋生的知识，也就是现代所谓的科学和技术，却不是最高的学问。最高的学问是礼，而仁则是礼的根本。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也就是说，礼，作为最高的学问，乃是仁性的体现，或者说是道－德的体现。如果人而不仁，那么礼只是规范普通人言行的外在的规范制度，就像沐猴而冠，并不能使人觉悟而至于仁，人而仁而人。种田种菜如此，学诗亦然，一切科学技术皆然。如果怀着与樊迟一样的心思，只是学习诗三百的章句和有关的知识，那是启蒙之学，文辞之学，小人之学，甚至因为没有靠谱的实用价值而不如稼圃。这样的学诗，即所谓的诗教，不是真正的诗学。假设有人想这样向我学诗，我必也要说：我不如那些专家教授。而且还要建议：不学也罢。
０３ 所以，学诗的根本方法，只可以也只可能是：反求诸己，学以致仁。学习论语，学习老子，乃至于学习一切经典，也都如此。有人会问，经典很多，诸子百家，为什么偏要将论语、老子和诗三百作为学习的重点？我称之为致仁三书。那是因为，对我来说，不单是我认为，这三部经典真正开启了华夏思想和文学的先河，且言简而意蕴无穷，更重要的是，如果说学习论语旨在自身的觉悟，即对属己的天性－天命，对仁道，对造化，对生命的领悟，学习老子在于仁者对现象世界和人类社会的把握，那么，学习诗三百或能真切体会仁者即作为君子－淑女的情感和志趣。且尤为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已在我这里获得了自信。虽然，对好学者来说，不必非如此不可，只要不拘泥现象－名相，不固执文字的确定性，不把经典当成研究玩赏的对象，那么，一切事物，一切文字，都是灵媒，可以激活慧根而悚然觉悟，并转化为道－德。
０４ 所以，诗三百就是我的作品，我的生命之迹，我的人生记忆；风雅颂，所兴所比所赋，无非是我当下的情感表达。一言以蔽之，诗人就是自己。虽然在时间上，几千年过去了，万物新陈代谢，人间沧桑巨变，连文字和语言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然我恒存，初心犹在，仁道不易，不止不废。学习诗三百，不但是对全部历史的清算，祛除或修复那些因时代的局限和生命的青涩而残留的不合时宜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唤起新的真挚的情感，与宇宙共造化，与众生同沉浮。如此，方可印张子之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０５ 所以，不可自限于词章记诵而拘泥注释家的成见，亦不可以玩味或美其名曰审美的态度学习诗三百，那样，诗三百不过是诗的木乃伊而不是诗。诗，必须把握为仁之言，德之显。仁道所之，莫非是诗，无不成诗。尧典说：诗言志。子曰：述而不作。又说：思无邪。又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都是这个意思。宇宙天地，众生万物，就是仁者之诗。流俗尊诗三百为经，不知经不在诗文，而在作为好学者即学以致仁的我的生命里，乃天性所在，天命所之，就是仁道。所以诗必定是活生生的，生生不已的，一言以蔽之，生命即诗。仁，即自知之明，就是诗之本。仁道，就是诗的血脉，亘古不变。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相而求，所谓诗者不过是文体的一种，而奉诗三百为经，更是儒家的自蔽和独专，无非使人由之，亦步亦趋。所以，根本上说，人间无诗。诗，乃是仁者的特权和封印。唯学以致仁，人而仁，才拥有这个特权，才可以解开这个封印。也只有仁者，即君子／淑女，才是真正的诗人。
０６ 所以，诗三百传达的是仁者即君子／淑女的情感，所以不会有类似怨刺这种只有作为原子个体的常人才有的因人欲而引发的私有的情绪。固然孔子曾说过诗可以怨，但唯仁者不怨，所以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成怨之是，怨成万物。刺亦然。仁者行于人间，一体同仁，故不刺而能刺，刺人之刺，不刺人之所刺，成刺之是，刺成一切。怨刺如此，赞美亦然。诗三百多怨刺或赞美之辞，或许能引起常人的共鸣，却是学诗的歧途或陷阱。对于只想把诗三百当成一般读物的人，也许译成白话的打油诗和赏析之类的东西更适合他们，但对好学者，这是一种耻辱，是生命的浪费。
2025.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