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 流俗所谓的道德,泛指约束人类行为和社会生活的准则、规范和制度。说一个人有道德,一个有道德的人,意思是,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行,符合社会对人的道德要求,至于其人究竟如何,除了自己,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这样的道德,还不是道德,而是道德的异化,非道德的道德,情形就像一只水瓶,水在瓶子中显现瓶子的样子,不能因此说水自身具有瓶子的形状,相反,水无定形,遇到什么,就显示为什么。人而不仁,就像水,人间的道德,就像瓶子;瓶子破碎,水必泛滥。所以,礼崩乐坏,不在礼制,根源在人而不仁。那么,什么才是道德?答曰:道-德乃是生命自身的成长、觉悟和实现,一言以蔽之,就是仁道造化。
0012 论语一书里,孔子在很多方面谈到仁,但几乎都是针对他者问而在事上说,并没有直接说明仁是什么,也没有像今人那样把仁作为名相-概念,对仁一字下个确切的定义。在具体提到某人时,孔子也从不轻许仁一字,而且顶多只说某某可谓仁矣,后面大概还要补上不知其仁一句。不难领悟,仁,不但极其重要,而且不可定义,而且一定与人相关,不是阿狗阿猫的事,而且某人之仁或不仁,不可从现象上加以认识和把握,只有自己才明白,也就是说,不可以也不可能脱离活泼泼的生命自身。而且,说某人可谓仁矣或不知其仁,那是孔子自己的知见,说的是孔子心目中的那人,而非指那人自身,更不是说那人是不是仁。要之,仁一字,有非此即彼的二重意义:一是仁者的自身觉悟;一是他者的看法,即某人的行为是否符合仁的具体规定。后者只是名相,不是仁。仁,只可以也只可能是觉悟的自己,即自知之明,全体明觉;而不是指个体的自我,那是蔽于知见而没有觉悟的私我,不仁之我;仁则含蕴一切,在自身里发明一切,创造一切,成就一切,而这一切就是此心。或也不妨说,仁者才是真正的人,自身实现的人,孔子称之为君子。这就是发明仁字以区别人字的伟大意义,就像发明德字以区别得字一样,乃华夏民族所特有。所以,作为人而觉悟的仁者,当然行于人间,而非走于猫狗之地,所以不可以也不可能脱离人间,但不会作为常人或小人而苟活在人间。
0013 仁,不是名相-概念,不是人设-偶像,而是活泼泼的自己,自觉自在、自由自为、自化自成的生命自身。仁是具体的,有着属己的天性-天命,而不是常人所信的那样,由外在的他者所赋予,而只可以也只可能由自己决定,根源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不断的学习磨练与领悟,且在某时豁然自明。这就叫觉悟,仁之至,人而仁。易乾九二:或跃在渊;九三:见龙在田。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天性必得自身实现,就是天命,我称之为仁道,独一无二,不可选择,就像日月自行其轨。天性既明,天命展开,仁道不违,从此脱离人间的沉沦而展开属己的本真的人生。就像一棵草终于明白自己是一棵草而去成为这一棵草,之前,这棵草可能想成为花,忘乎所以地在花丛里厮混。这就叫异化。现在,它再也没有这类妄想,只是全心全意地成为自己。这就叫诚。因为成为自己,乃是生命自身的绝对律令,也是属己的至福与圆满。
0014 真正的中国人,到哪都是中国人,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国外或别的星球,也无论持有什么样的国籍或球籍。如果他能为所在的国家或星球做出贡献,那是属于中国人的光荣,真正的中国人不但不会指责,更乐见其成。对真正的中国人来说,人在那里,就是中国,天下即中国,宇宙即中国,中国即天下,中国即宇宙。相反,那些不愿做中国人的中国人,一心只想成为别国人的中国人,看不起中国人而以中国人为耻的中国人,不是真正的中国人,只是模样像中国人或生在中国或有中国的国籍罢了。这类冒名的中国人,无论到哪里,都不是中国人,而是西方人或犹太人。为什么?因为他们只有知性-理性,而没有激发悟性-觉性,只有私我而没有仁我。这种由知性-理性所导致的异化,就叫犹太性;西方人或犹太人,就是为犹太性所决定的异化者。
0015 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这句话也可以说:女为君子易,毋为小人易。但孔子又说:不占而已矣。这不是信口开河,而是韦编三绝的最后结论。历来易学家都把易当成一个外在的类似本体的东西。杨简是其中最高明的,恐怕也是唯一的一位,他提出己易,易即己,但犹有不足,尚未领悟-把握为仁。一言以蔽之,易即仁,无明故谓之易。六十四卦,无非此心表象。乾象仁之初,犹赤子之心;坤象仁之德,喻万物化成。乾-坤,就是仁道造化,道-德的自身实现。子曰:乾坤,其易之緼也。又曰:乾坤,其易之门耶?就是这个意思。
0016 仁者行于人间,不为饱食安居,无意功名利禄,不求人间富贵,所以能适应任何生存环境和条件,且必然地趋向于朴素的,简单的,节俭的,容易的,亲力亲为的,安静的,孤独的,内省的,平凡的生活方式。
0017 我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头猪而觉悟的。至于猪会不会觉悟,作为人的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有猪自己才会明白。如果我是作为猪而觉悟,那么我一定是用猪语说话。如果人竟听得懂猪语,那么这个人可谓仁矣。果真如此,猪也许会避免被人宰杀而沦为人间的餐桌美食,而享受印度神牛那样的命运。我的意思是,仁者行于人间,说的当然是人话。我可以化身为飞鸟,那将是啼鸣;如果成为天空,那么阴晴圆缺、四季轮回、风雨雷电就是我的语言。
0018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天台华严禅宗都标榜这种主张。信徒为之着迷,以为佛性是什么高大上的东西,吾亦有之,颇感慰藉,趋之若鹜。问题是,对原子个体来说,如果众生一词指谓他者,孰可作此独断?僭越无疑。只有领悟众生就是自己,唯我造化,无外此心,才能恍然所谓的佛性就是我的天性,自有天命,从此不违,一以贯之。是则不但众生,天地万物,皆有佛性。我若觉悟,一切觉悟,一体同仁。所以,佛性的本质意义,只可以也只可能是生命自身对属己的天性-天命的觉知,且唯其如此,人才成其之是。具体说,就是智慧的发展至于临界,激发悟性-觉性,扬弃知性-理性之蔽,而臻于圆熟,仿佛红日喷薄而出,刹那照亮一切,因而必定是具体的、丰富的、活泼泼的、亲切的、和乐的;切不可执相而求,那样必定滞空入寂,空虚虚一片,黑乎乎一团,恍兮惚兮,以为那就是所谓涅槃的境界了,不知自己早已陷入精神的死地。
0019 一切都可以不存在,但我不可以也不可能不存在,而且我不可以也不可能踏出自身外一步,也就是说,我的自身是无限的,没有内外的,无远弗届的。即使我想象自己站在自身外面,也还是在自身里面。我所感觉-意识-表象-理解-领悟的一切,似乎在我的外面,其实都是我的造化,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我的自身,就是此心。心唯此心,别无他心,强名此心,其实无名。至于万物自身如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更确切地说,我连这个不知道也是不知道的,如果我竟知道些什么,也无非是我的知道,而不是万物自身的知道。当我感觉和思考,所感觉和思考的一切始终在我自身里面。这是唯一的绝对的自明的可以亲证的事实。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这个我还只是原子个体的私我。康德所谓超越知性-理性的物自体,亦不过一物而已,其自身就是我,万物的自身都是我,我的自身含蕴化成一切。我的自身,我称之为己。我的自身的明觉和亲证,我称之为仁。而由己至仁的跃迁,我称之为觉悟。
0020 人生就是成长。年青时蔽于知见,一切异化,而私我欲使,无非饮食安居,功名利禄,或有狂狷者,有所进取,有所不为,亦不能免俗。故利根之人,必经历苦难,且能穷极而反,而悚然觉悟,乃知天性-天命,遂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终于德备,而有所述。所以,历来卓越之士,早年或多有建树,著作等身,多不可取,唯其晚年所述,或只言片语,弥足珍贵,为学者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