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九日早上,父亲又去医院插尿管,仍不成功。医生建议住院,做膀胱造瘘,被父亲坚决拒绝。不愿意被冷漠的医务人员像对待无生命的物体一样毫无尊严地摆布,并因此遭受一波更甚一波的痛苦,这是父亲的想法。类似这样的问题,以前谈过好多回。我理解他。我要做的就是按他的意愿百分百地执行。

我们回到离古城不远的新家。父亲躺下说,也许这样更好。商量晚饭吃什么时,他想了一会说想吃燕窝--他一辈子没吃过这种东西。我说好啊,我去饭店订,带回来吃,就算年夜饭提前吧。外出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还是到饭店吃吧。我说也好。然后我想起一个地方。

我赶到丽江最高的五星级官房大酒店,大厅空荡荡的,我问前台顶楼有没有餐厅,她说有的,刚装修好,还没有正式营业。我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宴请,希望在那里举行。她帮我联系餐厅经理,他除了向我表明需要收取最低消费外,一切可以按我的要求。

于是我点了菜,其中有父亲想吃的甘笋汁冰花炖官燕。

回到家,父亲已沐浴净身,他似乎对我的安排颇为满意。六时正,父亲、我还有服侍父亲多年的小何准时到达酒店,乘电梯到位于二十三层的顶楼旋转餐厅,五个服务员已候在那里。整个环形餐厅只有我们三位客人。父亲挑选一张正对玉龙雪山的桌子,从这里透过落地大玻璃窗眺望,可以观赏雪山全景,整个城市也仿佛就在脚下。此时太阳尚未落山,夕阳照耀下的世界分外美好。

父亲几乎没吃什么,话也很少,可以看出他在用全身的力气支撑这次特别的饭局。

这是最后的晚餐,他说。

搀扶着回到家,父亲说我想睡了。我们帮他铺好床,换好睡衣,让他舒服地躺下。按他的嘱咐,轻轻播放起早已准备的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并把床头柜的台灯调得很柔和。父亲说,在我睡着的时候,千万不要叫醒我。这样的程序,以前谈过好几回。我理解他。我要做的就是按他的意愿,百分之百地执行。

我坐在床沿,紧握父亲的左手,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作如此主动亲密的表达。不一会,父亲如往常一样沉睡过去,鼾声大作。我带上门,在观音像前点上檀香,静静坐下。父亲一直睡着,鼾声渐渐平和。我不时蹑脚进屋,摸摸他的手,一直是温暖的。隔个把小时,我和小何会查看一下是否有大便或尿床,用温热的毛巾擦试,换上干净的垫纸,并用棉花球沾水轻轻擦试父亲因张口呼吸而变干的嘴唇和舌头。每当我们这样做时,父亲的眼角会有眼泪出来,父亲一定知道我们就在他的身边。

就这样,父亲睡了整整一个昼夜。翌日子夜,也就是第三天的凌晨子时,我进去查看,父亲呼吸平和,身子下也是干的。然后我躺下并很快睡去。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小何已起床,她说刚才贴着门听了一会儿,没听见父亲的呼吸声。我赶紧推门进去,父亲的面容非常安详,好象还略带笑意,手已是凉的了,呼吸已停止,被子下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我没有哀伤。我甚至感到某种欣慰。在自己家中,在亲人陪伴下,按自己的意愿,有预见地,从容地,平静地,结束自己无望的生命,或许是人一生最大的智慧和福份吧。

2011年